《詩經》是草木的天堂,有心、含情、通靈,活色生香。風吹草低,就現出牛的身影。不緊不慢,忙時埋首耕種于田,閑時俯身祭祀于牲,把一生活成一部風雅頌的經。
很多年后,牛的田園畫風和詩意,都可追溯到《王風·君子于役》。
張籍飽飲流離,寫下“人生有行役,誰能如草木?!薄对娊洝防?,妻還站在門口,碎碎念著于役的丈夫,思耶?饑渴耶?不知其期,不日不月。雞在窩里蹭蹭,飛上棲木,交頭接耳;牛羊走下山坡,回到家,聚在一起,竊竊私語。妻發現,本該人活的日子,卻讓畜禽活上了……她沒有聽懂牛羊的話,它們也說著離開多時的丈夫或兒子,思耶?饑渴耶?
草木有靈,人獸不遠?;钪褪且粓鲂幸?,哪怕不遠行,像《小雅·無羊》的牧人。
他技藝好,“麾之以肱,畢來既升”。他勤勞,一邊放牧,一邊砍柴、打獵。牛羊成群,其角濈濈,其耳濕濕。多幸福的牧人!但,牛羊是別人的。他只能做一個五谷豐登、娶妻添丁的美夢?!罢l謂爾無牛?九十其犉?!庇袝r,想得美,也就想開了,自在了。
“天開于子,地辟于丑,人生于寅,天地再交合,萬物盡皆生……”鼠咬天開,牛耕地辟,然后,虎頭虎腦的人,含著“金鑰匙”現身?!缎⊙拧こ摹吠暾佻F了人的農耕史,牛作為背影,還沒從農活里抽身,就被“以往烝嘗”。
牛是人開荒辟地的兄弟。一起披荊斬棘,種莊稼,“我倉既盈,我庾維億”,“以為酒食”。然后,不是兄弟把酒話桑麻,而是“以享以祀,以妥以侑,以介景?!?。人把牛當做“投名狀”,拿出最大的誠意,向死去的祖宗和虛幻的神靈祈求福祿壽禧。如果真有神保的話,絕不會是他們,只可能是牛。牛往地上一站,就是一個“生”,萬物生,生萬物。
《大雅·生民》里,后稷受過牛的恩澤,流著牛的精血,也是他開啟祭祀之禮。
姜嫄“克禋克祀,以弗無子”,后來踩著上帝拇指印,感孕而生后稷。雖然千呼萬喚始出來,他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拋棄,“誕寘之隘巷,牛羊腓字之”。打小缺愛、缺鈣,長大后,他仍缺乏安全感和歸屬感?!昂箴⒄仂?,庶無罪悔,以迄于今?!贝藭r,生命最初的牛羊乳汁,他已忘記了。他虛構了神,也虛構了人的前世、今生,以及牛的太牢之命。
諸侯之祭,牲牛,曰太牢。無論《周頌》,還是《魯頌》《商頌》,都與牛有關,又無關?!拔覍⑽蚁?,維羊維牛,維天其右之?!表灥亩际巧?,牛僅僅是犧牲禮和下酒菜。
《周頌·絲衣》記得明白,“自堂徂基,自羊徂?!?。牲,牛生也,活牛也。生命與逝者升天,骨肉與生者長存?!爸季扑既?。不吳不敖,胡考之休?!奔漓牒?,一群人安靜喝酒,無聲咀嚼,他們用鼻子聽聲音、說話,瞳孔逐漸拉長——此時,他們也是一群牛?;蛘哒f,他們吃下的牛肉,在他們身上完成重組和復活,不動聲色地護佑他們長壽無疆。
那些《詩經》里的牛,并不知道,也不在意,他們是一枚詞、一闕詩,耕種出最美的風雅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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